未寄给你的四封情书

______________________

Sayings

陆陆续续,写过的四封“情书”,未寄给过特定一人,把它们整理成一篇;一句戏文唱,“回首繁华如梦渺”,这些话当是说说自己的来路,就当是“自述平生”

图注/古诗里,莲宫是佛宇寺庙的意思

图/携带几年的老樟木箱

深秋上午,早起出门,到达办公室,空荡无人。常在周末来这里,落地玻璃窗外,能看见三里屯,人来人往、川流不息的热闹。

最初开始写东西,常假想有另一人在读,不知他是谁,身在何方,隐隐约约,以为总会在人海的某处,读到一字一句的心绪。

的确有人给我留言、见面、聚会,有的成了朋友。但现在觉得,再无懈可击、情深意切的话,在你眼里,能有几分力量。那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的自说自话。后来劝自己,它们不是写给一个人的,要恰如其当,哀而不伤。站在自己的文字外,看见多余一个字,都会删去。如同现实中的你与我,不能多说一句话,不可多走一步路,怕一点行差踏错,就爱意全失。但我也不是时刻都是聪明的。我是个跌撞长大、三十未到的人,能一天只想出一句话,“三年得两句,一吟双泪流”,但如果在现实中面对你,很难从始至终一直是完好无缺的,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能与你坐看山水、尘埃落定的状态。小时候,生活的浙南小镇,南宋时出过一个状元,衣锦还乡,盖了御赐的牌坊匾额,因此叫”坊额底”。花了很大力气,独自离家、用力读书、进入城市,一天天魂如弦绷,终于在某天失去睡眠,留下失眠的痼疾。我无法拿出一张天真懵懂、笑意盈盈的照片,对你说,这是我的童年或少年。

图:朋友送的黔东南蜡染织布,角落有14这数字

一个人,一旦对感情心怀巨大向往,经年累月,它就沉重得让人难以负担。二十二岁,到二十八岁,一段内心最柔软、最该轰轰烈烈的年纪,我在尘埃中行走,身过险地,用来与自己相伴。不是没想过,能有一个人,见到我张驰无度、起伏不定的心,始终目光温和。但内心的丰沛从来只能靠自己,缺失也无法从他人身上获得。一个经历更丰富的人,一旦察觉你对他有向往、投靠之心,就会退后远离。我本以为,两个人能在感情里互相成就,彼此取暖,但一寸一缕的时间,让人觉得,太多想像,最后是奢望。我以前常想像拥抱着一个人入睡,现在仍会这么想,只是想得少了。两年前,开始靠药物入睡,它十分有效,能沉沉睡去。我总算过了爱做梦的年纪。以前还喜欢听唱辞凄美的戏文,一种缠绵悱恻的意境。“怕流水年华春去渺”,“风雨无情草木凋”。现在只觉得,北京又是冬天了,有一条围巾,两双短靴,深色针织毛衫,几件冬衣,如果大雪临城,可以御寒。

图:在上海时,佘山,一个莲花田里摘的一朵花

偶尔会写点古诗,只当自娱自乐,应该少有人会读诗了,我也很难体会现代诗里触动人心的感觉。前两天写了几句:

南燕北飞拣枝竹,常见白绫被墨涂。与君徘徊人寰里,纵使相思更何如。

有一两次,去见初相识的人,看着他,内心觉得千言万语、无言以对。我已经无法热烈地对他人表示出喜悦。还记得一部电影《情书》,最后的镜头,是对着茫茫雪山,问一个已消失的想念的人,“你好吗”。我仍不知道你是谁,身在何方,如果有句话能对你说,大概也就像,“你过的怎么样”。

/10/25

北京

图/年,浙南家乡的火车站

前几天,从北京去上海、昆明,见了几个旧朋友,又原路折返。昆明、上海、北京,是我大学离家读书后,先后长住过的三座城市。深夜回京,电费已用完,摸黑睡去,一觉醒来,突然看见玻璃窗外的茫茫大雪。等闲时光容易过,几天里,从西南的炽日高悬,到北国飞雪连天。在昆明时,见到一个旧日朋友,我们十年前就已相识,但从未见过面,只知道他在一段段的关系里穿梭。对他说,第一次来云南,是坐两天两天的长途大巴,在东部沿海行驶,登上云贵高原。山路回绕,车窗外,一侧是悬崖绝壁,一侧是深壑急流。那一年,刚结束高中的繁重课业,像轰鸣流水线上被制作完成。留下失眠固疾,一点点人声杂音,飞虫异响,就难以入睡。于是决定远离家乡,前往昆明,在天光未明时,独自到达那座城,如倦鸟投林。

后来在那里有过一段深刻的感情。午后的图书馆,一眼瞥见他,在安静看书,看上去纤尘不染的少年。看他起身、离开,念念不舍,连续一两年。某天赶去上课,看见他在前边,尾随到他的教室,记下年级、学科,不管自己马上将迟到。找到他的社交页面,每天登录,欲言又止,直到突然收到他发来的信息,说,“你拍的照片很好看”。

图/昆明街头,.11.18日

他后来跟随我去上海,但没有随我再来北京。他是一个昆明男孩,那样与世无求,与人为善,天真简单,如果我甘愿过寡淡平凡的生活,大约我们一定不会分手。那时他已在上海买了房,在某个研究所有稳定工作,我自以为是认为,他总算没有因为我受苦。某一天,终于对他流露出离别的意思。

感情中最难做到,随缘随分莫贪求,多生欢喜少痴意,总有一人付出更多,伤心更久。我与他,也许会把对方一直放在某个特别位置,但也不再轻易打扰,已一年多未联系。这次回上海,住在静安寺附近的旅馆,入夜时,走过寺院正门,佛塔高耸,灯火璀璨。看到门上刻着四句话,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庄严国土,利乐有情。

到昆明后,给那个朋友发信息,突如其来,事先没有任何告知。十年前,临去昆明,在家乡的小网吧,第一次与他聊天,他那时是临近毕业的艺术生,英俊夺人。虽然内心有过期望,一直是泛泛闲谈。大学最后一年,去市郊的一座千年寺庙,仍记得正门的半句对联,“世间事,了犹未了,何妨以不了了之”。他开车来酒店,前往滇池边一个自盖的僻静古式别墅。他有一个三年多的男友,从上海一所著名高校毕业,不久前告诉他,想要离开这里,前往某座一线城市。对话里能听出不舍,他说,之所以要在这里买地起屋,是希望两人共同完成一砖一瓦,那是一个倾注心血的过程。

图/上海虹口区溧阳路边,年

他不是富有人家长大的孩子。小时候,在云南一个州市农家长大,因政策宽松,兄弟众多。母亲是强势的人,她的外祖曾是一座城的县令,到了父母这一代,仍是周围唯一识字读书、不事农活的家庭,为建筑描图、绘画为生。初三时,母亲不愿他再读书,想供养其他更受偏爱的兄弟,他孤身来昆明,自己赚学费完成学业,考进一所艺专。一波三折后,进入那个州的舞蹈团,会去上海、香港、台湾等地表演。见过许多明枪暗箭,他决定离开,又考上昆明的一所大学。那时一无所有,一个也是上海著名高校毕业的稍年长男子,是本地人,十分迷恋他。一次昆明下雪,站在他的宿舍楼外,等数小时,只为送一件冬衣。终于答应在一起,被他照顾,也会被夜店请去跳舞,只为多赚一些钱。这样一段段的故事讲下去,与那个男子如何争执、纠葛、分离,见过的夜夜笙歌,聚聚散散,与一段段关系里的细节。我在家乡网吧与他初对话时,他已是看过繁华的人。

图/多年前,给一个迷恋的男孩画的画,乱写的诗,他叫Td

分享自己的经历。十年之间,发现许多重合的回忆,有一年,我们甚至还住在同一个小区。临别时,他说,将把那处别墅售出,另去其他地方,又长久看着我,说,如果你觉得过得累,可以再回昆明,很希望与一人相守。回答说,终有一天,会下定决心,退隐山水,到时也许会一起找处地,建两座幽静楼台,比邻而居。又匆匆回上海,因有临时事务。登机,起飞,舷窗外青天银海,云山万重。想起在大学的图书馆,偶尔读到清末民初、军阀割据时,当时的云南都督写的半句诗,“剩水残山怜子弟”。那时国家飘摇,生民流离,大概人人都有无处栖身的感叹。这篇文章写到一半,已近黄昏,去楼下24小时便利店,发现上午的雪已完全化尽。情起情灭,如雪落雪消。一次在三里屯喝酒,夜深微醺,朋友说,十年前,在重庆遇见一人,一见难忘,去年再见,当初的感觉已了无痕迹。回答他,就算一生遇不到,或做不到,仍愿相信,这世上有相扶相持、初心不变的美好。.11.20

北京

下班时分,走进逃生楼梯,去一个陌生楼层,那里鲜少有人经过,过道上,有舒服的单人沙发、写字桌。这座装饰素净的办公楼,正堂大厅,种植十几株翠竹,南北两面,百米高的透明玻璃外,是这座城的最高楼-国贸三期。这里离CBD、三里屯只咫尺之遥,不是“窗前亦有千竿竹”的幽僻之处,而是京畿繁华地。两年前,来北京入职,七八百天,高楼里的日常似乎不变,我能察觉的最大变化,是内心的不复从前。一个对外界诸多幻想、不甘寂寞的少年,渐渐不再为情恨、欢聚、人事变迁动容。一些巧合原因,当时面试我的人,三三两两离开,我却成了留下的老人。与镜中的自己对视,能看见笃定、坚忍、慎默。

办公楼落地玻璃与不远处的国贸三期

离开上海前,连续两年,住在松江、佘山,像在偏城僻野,想用一场新生活带来解脱。那时,觉得一个人之所以孤独,是因未更多接触外界,广泛交游,与他人发生联系,从感情中获得暖意,在世俗中有高枕无虞的安全位置;慢慢觉得,少年时内心踊动的波澜,未被满足,不是人生要面对的最大艰难;当你有机会旁观名利声色,见过一些世事后,觉得心沉情寂,无言以对,才最寂寞。以前还觉得,一人无法遇见感情,与他长相厮守,谋划将来,是因心性未定,未拂落身上的暗尘,露出本真;是因为进退无度,不够聪明。当见多了面面周全、能言善察的人,他们身上无法窥见任何纰漏,才会信真心难求。聪明本来是褒义,它教人摒弃愚见,自守超脱,但我们的周围,人们被鼓励戴上面具,深藏防备,不对人展示天真。

颐和园里看见的画梁:白素贞端午现原形。越剧《白蛇传》有几句唱辞:为了你,端阳强饮雄黄酒,舍生忘死盗仙草,水漫金山法海斗;总以为,夫妇长随共百年;却不料,孽海风波情难酬。

我不是感叹人变得老成是错的,而是不知成年之后,该如何保持对感情的向往。几周前,已想写这样一封信,像是情书,寄给一个不可知的你,却觉得千言万语,提笔忘字;我不知应向你展露千层缎面一般内心的哪种心情。那刻,就算你在我面前,久别如重逢,四目相对,我也会恻然无语。曾两次,问一个亲近的三十多岁单身女子,“人生什么才重要”,“活着”,“那感情呢”,“不太信”,我不知这是不是见过人情世故后的常态。朋友说,要给我介绍男友,发来一些照片,只觉得有趣好玩,以为他是玩笑;终于觉得烦扰,指着一张模糊的图说,“我现在要这个,非常喜欢,你能让他加我么”,“好,不过先嘱咐你,这人很实心,从不藏着掖着,性格直来直往,不要觉得他说话直白”。果然加了我,闲聊一阵,言语间,能感觉是真实的人。于是对朋友说,“太久没这样认真和人说话了”。

两年前的一张旧照,松江大学城,MiniPark咖啡馆

上周,回上海,去旧公寓边的咖啡馆独坐,在城市南郊的大学城,一个青春涌动的地方。生活中没有新事,就容易怀旧、意兴阑珊;两年间,已是第四次回去,当逃离生活轨迹的旅行。打烊,离开,步行回不远处一栋酒店,路过以前常走的狭长暗路,梧桐夹道,夜深时分,空无一人。仍记得,那年写一篇短小说《南国》,一句对话是在这条路上想到,一直觉得喜欢,“明京,是不是对人世真情太缺乏贪恋,才总觉得寸步难行”。路尽头,有一株巨大柚树,垂垂如伞,孤木临风,以前路过,常在树下停留一会;春天时,花发花谢,落红成阵,寒冬时,则是萧条枝桠。长久停步,折下一条绿枝,握在手中,想把它带回北京。

松江大学城,MiniPark咖啡馆

回到住处,那人正好发来信息,问在上海怎么样,于是对他说这棵树的旧回忆,“那你怎么把人家给折了”,“因为古人离别折柳枝”。这几天,在读一部长篇古书《闽都别记》,有许多古诗旧赋;前几年,常梦中遇见一个人,情深缱绻,醒后,仍心绪难定;今天,书中忽然读到一句诗,“人随梦电几回见”。古诗文里有些美好意境,以前学着写几句,当自娱自乐。已很久不写,也明白它们的不合时宜,昨天,再写几句:

人乏燕幽繁盛场,南子何仍客帝乡。

鬻字纵然闻海内,只有流年去不还。

.06.08

北京

两年前,在北京,忽然有一人,在公号留言,一起吃了顿饭。他谈吐节制,谦逊温和,比我年长十多岁,是某领域的头面人物。人会在某一瞬间,被一种幽微情绪击中,欲罢不能。回家,看着镜子,与自己四目相对,像自问自答,想,这些年周周转转,难道冥冥中的因缘,就落在了这人身上吗。你想象誓海盟山,但最怕它是一厢情愿。等待,第一天,第二天,第三天,第七天,第十天,度日如年。第二天,其实已猜到,他永不会给出明确意思,看着镜中的自己,低肩抽搐,那种情状,记忆犹新。偶尔联系他,或热或冷的回复,公号下,仍收到或断或续的暧昧留言。维持这若即若离下的自尊,旷日持久,黯然神伤,直到离京,回到上海,不告而别。

图/从北京带回上海的猫(四蹄踏雪)

我不打算让他知道,这些波澜不惊的过往,是我两年迈不过去的劫波。也不愿他能够分辨,我现在说的是谁,赵钱孙李,叫他赵先生吧。“赵先生,我不是什么风云人物,但也见过一些人,如果你恰好读到这些,希望你不要自己代入”。“那天见你,其实精神颓靡,言辞语调未必就是我的本真;有间歇性的偶尔失眠,是高中用力读书时留下的痼疾;那天以后,我给自己定下规则,如果觉得精神不济,不见任何陌生人”。“后来写东西,一旦想到你,总有几句话,是因为你有感而发。从不指望,草蛇灰线,能让某种情意起死回生,它们抵不过现实中的片语温存”。“古人说,’才如遣电,情如剩烟’,大概前句说我,后句形容你。我不会长有心思力气,写得出让人动容的东西;你比我年长十多岁,也许见惯了春月秋风,没有余情留给我,我总劝自己不要太难过”。

图/开始坚持健身

“无数次,我也想象,如果我顾盼神飞,如果我大胆示意,如果我坚柔并施,如果我不舍不弃,你会怎么样?直到倦怠,终于与自己和解”。“我也不只喜欢更年长的,只从他人身上获取安全。前年末,遇见一个台湾少年,在北大读中文系研究生,彼此眼里有一丝情愫。某天,他发信息,’你在做什么’,回复他,’这几天在上海,故地重游,你来过吗’;第二天,临时起意,就去了昆明,忽然收到他的信息,说,’我在去上海的动车上’”。“我向一个上海朋友求助,叫Stvn,他运营’同到’,一个Gay人群大都知道的派对活动平台;说,’Stvn,拜小神不如求真佛,你能不能安排他今天的行程,我明天回上海’。他很尽心,派人去接,订了酒店,陪着逛外滩等等,我则订了最早的航班”。“赵先生,我想见一人,自然千里魂飞。如果你想见我,不要在公号下留言,’今天阳光真好’、’视频里的唱腔真动人’、’一单一双的眼皮可爱’,你希望我回复什么呢?’那你今天有什么安排’、’等空了我唱给你听’”、“那是内双,没仔细看”。

图/很久没出远门,春节去一个邻国,机场

“在感情里,我喜欢磊落坦荡,不去计算人心、虚与委蛇、试探周旋,它们令人疲惫不堪”。一个更年长、更有经历的人,应促成一段情意的发生完结,因为一个少年,最多不过恃宠而骄;如果反过来,他除了伤心,没有任何转身余地。“离开北京前,见一个提起来很多人知道的人。对你的这些心绪,只对一个同事、一个朋友提过,他们正好都是这人的朋友。他对我有些别意,某次聊到你工作的领域,我问,’那你觉得这群人中,谁做的事最有趣’,他忽然变得不悦,像触动某根神经,说,“某某阿”。我一时十分惊诧,说的是你的名字”。“最后一次见他,仍停留在对你幽怀自伤中。坐在沙发上闲聊,忽然开一句玩笑,说他是个老人了,他故意生气,伸过手来挠我,那一瞬间,我没有顺势回应,而是装作太痒,从沙发摔到地上了”。“赵先生,不是没人可以给我安稳,我的确是籍籍无名的人,但也为你牺牲过的”。

图/去松江大学城拍了张证件照,大概是青春最后一张;再过几月30岁了

读到一首古诗,“故人无字寄相思,敢向穷途怨不知;老病已全惟欠死,贪嗔虽断尚余痴”。我不到四五十岁的年纪,不该有这种凄清心境,但却有几字觉得共鸣。我不是古人,没有信手拈来的才气,但在某天,忽然想起你,也一笔而就写过一首:“我因少孤性幽僻,不是情乖学睥睨;知君嗟我女儿态,也无别词可答寄”。

.02.14上海-福建出差动车

__________

旧文推荐

《古诗九首》

《楼台》?上

《楼台》?中

《楼台》?下

《楼台》?末

《今年我用这个公号赚了多少钱》

__________

陈十四/媒体人,现供职英国《金融时报》,“陈十四”是家乡一个海神的名字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北京中科医院是真是假
夏季治疗白癜风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odnmh.com/wazlyy/10124.html